一根盲杖,一個眼罩,就可以呈現出這個社會的鏡像。
黑色眼罩和口罩覆蓋住陳辰的整張臉。拄着盲杖,他困在紅綠燈路口。
這是2021年9月的一個上午,無錫街頭的酷暑已經消退。來往車流令人心生畏懼,陳辰轉動身體,用盲杖在地面試探着敲擊。方向感徹底喪失。匆忙的腳步聲、咳嗽聲,汽車像是擦着他的耳朵駛過。路口如同深淵,只能站在原地。
終於有人發現了陳辰。一位女士攙扶住他的胳膊,引導着他走上斑馬線,他心裡稍稍安定。第二次,是一位外賣小哥發現了他,小哥停下來挎着他的胳膊緩慢前行。這次,陳辰聽到了兩邊的汽車鳴笛催促,和旁邊建築工地刺耳的電鋸切割聲。
圖 | 陳辰被攙扶着過馬路
兩位好心人,都沒有察覺陳辰並非真正的盲人:摘下眼罩,陳辰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是一場精心準備的街頭實驗。在過去一年裡,19歲的陳辰做一系列的假扮殘疾人士的嘗試,從盲人、聽障到失去雙腿,並以此觀察人群的反應,以及現實社會對殘疾人士的友好程度與便宜度。他試圖以這種方式,探測我們生活環境的溫度。
假扮盲人是陳辰系列實驗的第一次嘗試。這源於此前陳辰從未在盲道、街頭見過一個盲人。走盲道,是陳辰給自己首次嘗試定下的主要任務。裝扮後的陳辰出現在盲道上時,原本走在道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分流成兩行,並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着。
試探、打轉、躲避、偏離,陳辰很不熟練地把盲杖往地上戳來戳去,走了一公里左右,碰到一位同樣拄着拐杖的大爺。大爺體型稍胖,戴着白色鴨舌帽,胸前掛着一個黑包。大爺雖非盲人,卻有着豐富的經驗,將拐杖在盲道上反覆橫掃,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他熱心地告訴陳辰,盲杖不僅僅是用來戳的,通過掃盲道可以準確地判定自己是否偏離。一位爸爸騎着電動車帶着女兒路過,停在路邊,盯着眼前的陳辰,告訴女兒盲人和盲道的知識。
陳辰最終在盲道上走了1.5公里,用時35分鐘。
中國殘疾人共有8500萬,涉及2.4億多家庭人口,有關殘疾人的公共設施建設、就業、出行、心理健康、醫療保障等問題,都有較大的提升和校準空間。在這些殘疾人中光盲人就有800多萬,占總數的10%。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陳辰繼續擴大自己的實驗,並以視頻的方式將殘疾人士在現實遭遇的困難記錄下來。
冬天,無錫黿頭渚風景區,陳辰身穿灰色長袖衫,背着黑色書包,雙臂被纏在後背,兩條空空如也的袖筒在腰部擺動。他扮演一位斷臂殘疾人,脖子上掛着藍色繩帶,下麵墜着一部手機。剛下完雨,路面有些濕滑,下橋時他不慎滑倒,由於失去雙臂無法支撐地面,身體只能像蠶一般蛄蛹着坐起來。
圖 | 陳辰下橋無意中摔倒
這次實驗他的目的是請路人幫忙拍照。“您好,請問能幫我拍張照片嗎?”他弓着腰,不斷向路人提出這個請求。一些人故意繞開他走,一些人自稱不會拍照,也有人建議他找景區保安幫忙。在諸多眼神中,小孩子多是好奇,中年人只顧上下打量,老年人瞟一眼後避之不及。
斷臂之後是斷腿。陳辰在天津讀大學,一個周末,他花了50元錢去醫院租借了一臺輪椅。接下來是精心裝扮,他將膝蓋以下的部位蜷縮大腿下側,跪在輪椅上,用黃色和白色膠帶把膝頭緊緊裹住,塑造出斷腿的既視感。
圖 | 陳辰用膠帶裹住膝蓋
輪椅行駛在天津市區的街頭,他觀察到,路上沒有能讓輪椅下坡的通道。另外,人行道入口被一些汽車擋着,路面不僅坑窪不平,本身也有很多障礙物。迫不得已,他只能沿着馬路邊上的非機動車道行駛。
跪在輪椅上行駛了近一個小時,走了大概兩公里,腿部已經疼痛難忍。他想去小賣店買瓶水喝,輾轉幾家,每家小賣店門前都有臺階,輪椅根本無法上去。靜靜等了五分鐘,無人伸出援助之手。他有些心酸,走到橋洞下的一個售貨亭旁,腦袋剛好與臺面平齊,買了瓶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
半瓶水下肚,他突然意識到不能這麼喝下去。因為上洗手間的路途更加艱難。
過早關註社會現實的陳辰出生於2002年,成長於無錫市。六七歲時,他常在無錫北塘區街頭看到一些殘疾人,有盲人、瘸子、啞巴,多跪在地上以乞討為生。被觸動的他,會背着父母偷偷向他們扔幾枚硬幣。
高二期間他就拍了四部微電影。為了更多瞭解現實中的小人物,他去醫院拍攝那些付不起醫葯費的人,去電子廠附近拍攝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他說,“瞭解他們,才能瞭解我們社會真實的一面。”
《我不是藥神》是陳辰最喜歡的國產電影,電影里的小人物平凡、卑微、生活無甚波瀾,卻始終與患癌的身體做對抗。去年7月,一位盲人在盲道上險些絆倒的新聞登上各大新聞頭條,陳辰既憤怒又同情,萌生為殘疾人發聲的念頭。
目前,我國殘疾人面臨的有五大難題,婚姻困難、就業困難、供養困難、養老困難、出行困難。就出行來說,國內的無障礙建設大多局限於一二線城市,在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的農村地區,殘疾人出行大大受阻,經常連超市、公園都進不去,出門辦事異常難。而身體上受到歧視也會減少他們出行的頻次。
真故曾發佈過一篇《盲人女孩上大學有多難》的文章,作者是一位盲人女孩。她在吉林省會長春市讀大學,因為出行困難,一個月只出門兩三次。市區盲道普遍很短,斷斷續續,她遇到過磚塊被撬起的盲道,還在盲道上撞到過汽車和豎立的電線桿。
經歷了從正常人到視障,她說:“殘疾人不是一個符號,他們是一群撐傘的人,看不見他們,是因為他們不願從傘下走出來。因為雨還沒停。”
陳辰的實驗有攝像機跟拍,目的是放在網上,吸引大家關註殘疾人群體。數月的實驗中,不同體徵的殘疾人的狀態被陳辰呈現出來。視頻中,陳辰或跪在輪椅上,或面部紅腫,或將兩臂捆於後背,或用牙套壓住舌頭。摔倒、爬起、衝刺,他在公共場所人們投來的目光中感受到膽怯,在行進的人潮中體驗到卑微,又在面試過程遭遇到拒絕。
在街頭表演一天,回校後陳辰要切換成表演系學生的身份,學習並編排話劇。他最喜歡的一部話劇叫《深淵》,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偏執的母親,想要用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女兒,她以為愛是救贖,最後卻把女兒越推越遠。陳辰有時會懷疑自己是以愛的名義做的街頭實驗,不知是否會傷害到殘疾人群體,進而招惹一些言語是非。
這種擔憂一直沒有發生。視頻在網站播放後,瀏覽量最高的一期達到近三千萬,評論和私信里匯聚萬千網友的眼淚、感觸。陳辰一直以開放的心態接受媒體訪問,並再三強調,希望公眾多關註殘疾人群體,而非自己。
引發一些關註後,許多殘疾人圍過來,把陳辰當成樹洞。
網友大治今年20歲,每天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這讓他很自卑,跟健全人坐在一起,能明確覺察到鄙視和嫌棄的眼神,更不敢追喜歡的女孩。另一位網友泠安,常開心地坐輪椅出門,接受一天異樣的眼神,晚上回家默默流淚。她不敢告訴任何人,擔心被人說矯情,於是逐漸減少了出門次數。
今年1月,一位叫小潘的“蝴蝶寶貝”給陳辰發來私信,讓他備受震撼。“蝴蝶寶貝”群體所患的是大皰性表皮松解症,簡稱“EB”,這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皮膚病,癥狀為體表皮膚長出水泡和血泡,乃至牽連到其他上皮組織,最終會導致全身皮膚反覆潰爛。這些患者的皮膚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因此稱他們為“蝴蝶寶貝”。
小潘今年剛剛21歲,因為皮膚異於常人一直被當成怪物,他上學時被欺負,長大後也找不到工作。現在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去醫院輸血,並處理傷口,防止繼續感染。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國外有一些藥品能緩解癥狀,但無法根治,每年費用高達百萬。他根本治不起。
併發症已經出現,目前他的食道開始變得狹窄,為了防止喉嚨也摩擦出水泡,平時只能吃軟乎的飯食。腿部的十幾處傷口,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都沒能愈合。去年他的數位病友相繼死去,有的才十五六歲。小潘希望在疾病侵蝕腎臟、心臟或演變成皮膚癌之前,能等到便宜的特效藥。
與小潘聊天的過程中,陳辰逐漸被深深的無力感包圍,如同深淵。扮演殘疾人士,就必須充分估計並重現殘疾人士所遭遇的一切,可小潘所經歷的,還是遠遠超過了陳辰的心理承受力。
殘疾,本質上是身體被剝奪了一部分自由。
陳辰大學的專業是戲劇表演,有時因為過分沉浸於角色當中,他會模糊戲里戲外的身份。假扮殘疾人士,需要模仿出袖筒空空的姿態,體會眼前儘是漆黑的恐懼,還有輪椅上的斷腿、面部的燒傷、舌頭被牙套死死壓住。這些都是陳辰沒有經歷過的生活。
陳辰想,如果自己真是這樣,該如何面對往後的人生?在實驗製造的殘缺身體里,陳辰體會到殘疾人群體的不易。
為了感受到徹底的黑暗,走上街之前,他用尺子測量兩眼的間距,拿着一塊布料去到裁縫店,讓老闆為他做一個眼罩。第一次做的不太合格,蒙在眼睛上世界的輪廓依稀朦朧可見,他執意讓老闆再加厚一層。處於黑暗中的陳辰,面對公共場合複雜的情況,不僅身體失去方向,思維也被徹底擾亂。
這一刻,他才感受到盲人世界的恐懼和無助。
在斷腿的那期街頭實驗里,輪椅帶給陳辰觀察世界的新視角。多少年來他很少發現街頭有殘疾人,從學校到天津海河長達九公里的路程,人群中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一個個浮現在他的視野,從未如此清晰,連跪地乞討的老太太也能被精準地捕捉到。殘疾人並非都躲在家裡,很多時候他們分明就在身邊,只需降低一些視線就能發現。
“在眾多殘疾人當中聾啞人的特征最為隱秘,很難分辨,也最容易被誤解。”陳辰扮演聾啞人那天,設定的目標是到天津市983醫院,路上問了很多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拒絕他。
為了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他提前戴了牙套,將舌頭壓在牙套下麵,只能發出嗡嗡嗡聲。他手舞足蹈地攔下路人,沉悶的聲音在嗓子眼裡打轉。有人當他是瘋子,嚇得慌忙逃離,有人當他是傻子,乾脆不理。
在天津之眼下麵,他偶然遇見一位真正的聾啞人,30歲出頭,熱情地向他比划著手語。與此前所有的路人都不同,他沒對陳辰做出任何躲避的動作,而是迎上前,表達關切。當他知道陳辰也是聾啞人時,長舒了一口氣,徹底放鬆下來,接連向陳辰豎了幾次大拇指。
圖 | 陳辰遇到一位真正的聾啞人
沒有一句言語,他們在手勢和眼神中相互鼓勵,相互理解。
為了扮演燒傷者,陳辰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首先是要化燒傷妝,他花八十塊錢在網上買了一套專業化妝霜,第一次化出的樣子就嚇到了室友。由於過於真實,他不敢正視鏡子里的自己,更害怕別人看見。進入一家餐館,他緊張到一直用腳趾頭扣地板,鮮有人敢用眼睛直視他的面部。他拎着飯匆匆逃離,不敢當著眾多人的面露出傷口吃飯。
最大的一項挑戰是求職,餐館服務員、球鞋店售貨員、婚紗攝影店攝影師,他一一去面試。因為面部燒傷清晰可見,服務行業難以接受這樣的形象,接二連三地被拒絕。除了形象問題,有位老闆給出更加客觀的解釋——燒傷的皮膚很敏感,在有粉塵的環境下工作容易發炎。
陳辰感受到深深的挫敗。他決定摘下口罩,在人群聚集的商場里走五分鐘。一路上他腳步匆忙,眾多目光像一把把匕首投射過來,面部變得滾燙熾熱。如同真的被燒傷一般。陳辰迅速鑽進衛生間,站在洗手池旁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沉重的身體緩緩俯趴下去。
圖 | 燒傷妝的陳辰在商場行走
扮演這些形象後,陳辰很久都緩不過來。挫敗、羞愧、震顫、悲憫、同情,一系列情感交織在一起,在心底留下深刻的烙印。“像是被開水燙過,熱油炸過,心有餘悸。”
難以承受。可這不過是殘疾人士日常生活的一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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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吳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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