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編輯:木村拓周,頭圖來自:《夢華錄》劇照
一、只值0.2分的“女性主義滑坡”
六月是《夢華錄》以女性話題走紅破圈而又迅速遭遇爭議的六月,也是“唐山打人事件”發生的六月。國產劇里的女性主義和現實中的女性境遇,於是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互文。似乎不論各種各樣的口號、主題和社交媒體覺醒浪潮如何洶涌,女性能得到對待和境遇,終將走向一種令人絕望的重蹈覆轍,無論在現實,還是劇中。
從《司藤》到《我在他鄉挺好的》再到如今的《夢華錄》,無論開頭拋出了多少個有望被改變的女性困境,國產劇里的女性進步的命運,總是要在大結局前踩急剎車。一個能被總結出來的公式大致是——
以公共輿論里被反覆討論過的話題切入,靠一些名臺詞和場景截屏出圈、強調作品對女性困境/進步的展現和描述,再等一些不知所云的突然醒悟和驚天秘密憑空掄出個圓滿結局,最終在錶面歡天喜地的收尾里,安全退回到一個指向保守甚至是封建的價值觀念體系里。
這樣的走向總是在引起爭議和討論,並卻不妨礙這些電視劇,成為多數觀眾評價“還不錯”的文藝作品。
《夢華錄》成為最新一則例子。靠着“審美在線”、“懷舊”和女性現代生活情感經驗等偏向正面的標簽和特點,《夢華錄》成為了今年來第一部敢在播出首周就豆瓣開分的電視劇,且它剛開分時8.3,三小時後就躍升到8.8的水平。
這之後,《夢華錄》又因“以色示人才叫賤”、“發乎情止乎禮”和“雙潔”等看起來“提倡”貞潔觀和三六九等論的臺詞和劇組營銷受到爭議,不少觀眾旋即指出了《夢華錄》對比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的閹割與退步,女性進步的重要性也隨着劇情發展再讓渡於愛情帶來的浪漫幻想。
但在種種批判和討論過後,《夢華錄》現在豆瓣上有46萬人打分,總分仍然高達8.6。
簡單的數學計算告訴我們,作為一部主打“女性向”的國產劇,《夢華錄》在輿論場上所遭遇的女性主義“滑坡”,僅僅為其總體評分減去了 0.2 分。
這說明瞭,公式化的“女性向”國產劇們儘管備受指摘,但這個範式於大眾觀眾仍然受用。《夢華錄》在鋪天蓋地批評中的評分堅挺,只是重申了一種默認“共識”——作為觀眾的我們“可以但沒必要”在古偶評價範疇上要求太多。
關於《夢華錄》的評論似乎本該止步於此,但我對《夢華錄》的觀看,以及對關於“真心喜歡看《夢華錄》是否意味着價值觀保守和退步”的爭論感受都是複雜的。我們有沒有更好的角度來理解“古偶”?如果《夢華錄》能同時具備“落後”和“廣受追捧”兩個特征,比起評價這部作品,我們還可以如何理解《夢華錄》的走紅和爭議?
二、《夢華錄》“虛高”了?什麼是“真高”?
討論《夢華錄》8.6的豆瓣評分是否“虛高”,有一個潛在前提是,這個分數已經觸及了那些被很多人公認為國劇之光的古裝正劇的評分區間,如《大漢天子》(7.8分)、《雍正王朝》(9.3分)和《孝莊秘史》(8.5分)等。
儘管同為古裝劇,一部帶有“古偶原罪”的《夢華錄》,難道其質量和水平真的有能超過其古裝歷史劇前輩的說服力?
我們可以先對古裝歷史劇,以及那被普遍認為是“國劇巔峰”的千禧年前後,做一個梳理。
《雍正王朝》劇照
90年代之後,電視機在國內城鎮基本普及,地方衛視的逐個建立並開始了市場化運營,以央視為代表的各電視臺,開始向得到批准的劇集製作機構購買電視劇。《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和《愛你沒商量》都是這一時期電視製作模式中出現的典型作品。
1995年時,為了進一步滿足觀眾的觀看需求,廣播電影電視部刪除了此前“禁止私人製作電視劇”的條款。社會資金可以進入電視劇製作領域後,電視劇的製作數量得到提高,但電視臺依舊傾向於購買能體現官方主導意識形態,有學院派把關,能以中華歷史文化傳統凝聚民族認同,講究專業性的電視劇作品。
歷史題材的電視劇由此興盛一時。
以現如今知名度較高,豆瓣評分也不低的《雍正王朝》《漢武大帝》和《走向共和》等生產製作於當時的劇集為例,這些電視劇不但歷史細節詳實,還有能準確指向現實和社會歷史的寓意。
《漢武大帝》劇照
1999年播出的《雍正王朝》着重描寫的是雍正作為帝王的統治不易,憑雍正如何應對“河南地方罷考”和“含淚殺親子”等情節,講述新政難、改革難且當家也能難的處境。
2001年播出的《康熙王朝》則被民間戲稱為“古裝版焦點訪談”,劇中康熙皇帝所做的“滅邪教”、“懲貪官”和“平定分裂”等事跡頗能在現實找到投射。
2005年時播出的《漢武大帝》,則以漢武盛世到來前為背景,劇中漢武帝崇尚的國家政策,從韜光養晦一改為先發制人,在文化、軍事和政治上不斷增強漢朝的影響力。
僅看解析和闡釋,所謂古裝劇的“巔峰時期”帶來的製作精良和基於厚重歷史的深刻立意,的確是值得追憶的。
但其局限也很明顯:這些歷史正劇的“被看懂”所帶來的智性體驗,在自媒體尚未出現的時代,只能有條件地面向部分觀眾,且這些劇集的塑造人物多為男性,劇情也聚焦在封建歷史中指涉帝王的權謀鬥爭里,事實上也較少描寫彼時早已日新月異的現代生活經驗。
《康熙王朝》劇照
女性如果想找電視劇里找一個能投射私人情感體驗的虛擬空間,她多半不會選擇“歷史古裝正劇”。而與此同時,隨着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獨生子女政策推行,城市化進程加快,進城務工潮流變大,和以“下崗潮”為代表的體制單位規模縮小等現象出現,傳統的家庭觀念受到挑戰,女性的地位和女性做事的空間也相較以往出現了變化。
文化消費市場很快出現了新的訴求。即以女性群體為相對主力的,追求情感投射和現代生活經驗的新興觀劇訴求。古裝劇也自此有了較大的指向轉變,從深厚宏觀的歷史政治關懷,開始轉向了對市場化的、現代化的生活情感體驗的描述。這也是古偶誕生的前奏。
《戲說乾隆》劇照
一些評論把這個轉向視為電視劇創作向市場風向的繳槍投降。但換一角度,“巔峰時期”的歷史正劇對女性經驗的忽略,對權謀政治、宏觀敘事的痴迷鑽研,過於圈子化和精英色彩的創作模式,本身也有批評空間。然而礙於人們對其時代局限的寬容,或者被符號化後的敬畏,評論界對此局限鮮有指摘。
而站在生活於 2022 年的中國女性角度,這些種種局限,反襯於正劇們神化的光環之下,不可謂不顯眼。
也因此,女性觀眾集體把《夢華錄》評上了這個不容侵犯的“歷史正劇高分區間”,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三、“古偶”和言情的正當性問題
“正劇潮”之後,一些同樣是古裝和歷史題材,但更能反映市井生活變化、不完全聚焦於權謀鬥爭、更關心個人情感處境的電視劇,例如《戲說乾隆》和《宰相劉羅鍋》等劇,開始有更好的收視率或重播成績。
最顯眼的證據可能還是《還珠格格》,作為一部言情古裝劇,首播48%收視率,重播最高65%的收視,讓人們真正看到了女性群體的觀劇需求。到2003年,立項的長篇電視劇里,就只有17%是正劇類型了。
此後數年,國產劇也在自我革新,製作了不少如《中國式離婚》《新結婚時代》和《奮鬥》等能面向女性體驗,反映家庭和都市生活經驗變化的劇集。市場重視這樣的消費需求,卻不正視它,面向女性的國產劇集雖然變多了,卻總是和“婆婆媽媽”、“青少年幻想”以及“不切實際”相聯繫。
和劇集數量增多一併響亮起來的爭議,有不少是同期關於引進偶像劇熱潮的擔憂,為了應對這樣的“危機”,2004年時廣電總局還曾發佈規定和措施,監管境外電視節目的引進和播出,倡導“現實主義”的復歸。“言情”這一類型在相當長時間里,在國產劇的評價語境中都處於較底端的位置。
《大長今》劇照
儘管人們對此類型承擔的消極色彩有共識,“言情”的表徵或者製作方式有變化,但卻從未消失。
2009年前後,受政策吸引,很多在港台有電視劇製作經驗的導演編劇開始“北上”,嘗試把自己拍武俠、言情和偶像劇的經驗平移到內地,開拓更大的市場。
在猛然陡增的投資和市場前,成長於本土語境里的“網文”開始被看見,隨着《步步驚心》被海外翻拍,《甄嬛傳》被海外引進,因為能同時承載本土原創和文化輸出的任務,言情似乎擁有了一些“工具意義”上的正當性。
“古偶”的概念和脈絡形象也就由此開始清晰,古偶電視劇以網文/言情為故事情節,多面向女性觀眾,再選取炙手可熱的明星來飾演劇中主角,而由於古偶或言情多是關於群體情感投射的特殊性質,其在播出過程中也會和某一粉絲群體相綁定。
《步步驚心》劇照
在古偶於本土後續發展的時間里,既受限於全球化的政治氛圍,也受限於本土文化創作匯入全球的諸多阻力,國內的網文雖然通過互聯網實現了讀者自發的文化輸出(可參考曾被廣泛討論的網文翻譯網站“WuxiaWorld”),但古偶“進步”和“牟利”的工具色彩還是被削弱了,再加上因“替身”和“摳屏”傳出來的諸多製作亂象,古偶在很長時間里都和“低幼”、“粗製濫造”或“沒有演技實力”聯繫在一起。
所以,《夢華錄》的“報複性高分”,也部分建立於人們這些年對“古偶”集體負面觀感之上。
四、看見評價《夢華錄》兩難的背後
當《夢華錄》被我們在這樣言情/古偶語境里來理解,確實會落入到《夢華錄》“值不值”這麼多好評的問題里。但進不進步的工具色彩並不是“言情”,或者說《夢華錄》最重要的事情。
事實上,我們曾在《司藤》和《Tinder 詐騙王》的文章里都解釋過言情的意義和價值,無論歷史是否進步和變化,從“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形象變得家喻戶曉開始,言情就一直存在。只是消費言情的人,多是社會上不掌握文化話語權的群體(如刻板印象中的青春期少女和家庭主婦)。
當然,我並不是認可女性可以靠消費實現真正意義上的進步,且這或許就是問題的所在。
事實上,不論歷史現實如何進步,言情從出現起就一直在大眾文化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現實生活會因具體的政治實踐和發聲出現進步與改變,但言情始終為這個時代女性的情感空缺提供投射空間。
無論古今中外,其面向的始終是無法憑政治實踐改變自身命運的女性,無論現實是如何不堪,她們都可以選擇退回到這個領域,靠幻想短暫撫慰一時乃至一世都無法在現實里獲得的感受。這當然關乎個人選擇,但說到底,這還是現實拋下的桎梏。
回到《夢華錄》,雖然主創自述這部作品改編自關漢卿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但在快速解決完救風塵的問題後,又奔赴了傳統言情劇里“英雄救美”、“私定終生”和“羅密歐朱麗葉”的經典劇情里,這部電視劇的底色無疑是言情的。
對於不需要被《夢華錄》撫慰的群體來說,《夢華錄》里要靠雙雙貞潔和發乎情止乎禮來確定的愛情價值,自然是可鄙的。但對於需要且能夠被《夢華錄》撫慰群體來說,《夢華錄》里那些值得被唾棄的選擇,所揭示的很可能正是我們亟須被但又沒有途徑可解決的現實。
聯繫劇中趙盼兒的擇偶要求,和她在遭遇危機時,不得不等待男主出現的劇情,事實上也很難在現實里找出什麼可對應的辦法,我們批判主創的保守,卻似乎難以在現實找到合理的解決方案。
當一個女性被欺辱了,她去告官,可是官商相護,你只能指望有真正在乎自己的意中人是更高一級的特權階層。當一個女性想要踏入婚姻,你不能相信男性口中的承諾,就只好苛責他之前的行徑。
這裡並不是要肯定《夢華錄》提倡的價值觀念,也不是要把言情推到一個可以和經典並存的行列。而是想說,我們有沒有可能嘗試着從非此即彼的批判和認同之外,找到可以達成共識的其他途徑。
如果我們真的退守到了只能用“性幻想”來反抗強加的權力秩序,如果我們默認抽象的民意無法改變電視劇等文化作品的進步觀念,如果最終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明白自己不會是特權階層出生的女兒,我們是不是就有勇氣,讓肉身現形團結在一起,去改變必須要改變的事情。
因此,批評和贊揚《夢華錄》都是不重要的。但看見我們在評價《夢華錄》時所遭遇的兩難處境背後所指向的殘酷現實,是重要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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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閱讀浪漫小說 : 女性,父權制和通俗文學》 [美國]珍妮斯•A. 拉德威 著 胡淑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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